木漏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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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岳莊」里住着很多人。
　　我会用「很多」这种暧昧的词汇，只是因为实际上我也搞不清这里到底有多少住人。
　　至今为止，我已经遇到过穿着作业服的大叔、身穿西服的年轻人、背着吉他的小哥、以及穿着水手服的小女生等各种各样的人了，但却一直没有与他们深入交谈的机会。不过话说回来，我自己也过着没时间回家的生活，也许相互之间不甚了解也是这栋公寓住民们的一个共通点吧。
　　相对其他位于车站附近的公寓，这里的租金便宜得夸张。房间的大小也有四曡到十二曡等多重构造。正因为这栋建筑本来用于经营旅馆，因此完全没有生活机能上的问题。虽说纸拉门这种东西一副一拳就能打破的弱不禁风样，不过我想也没有多少闲人会想要侵入这种什么都捞不着的破屋子吧。
　　厕所、浴池、厨房，这些地方都是公用的，幸而公寓的前身是旅馆，厕所的数量非常之多。一楼的厨房里光是水龙头就有一排四个，巨大的水池非常实用。我和别的住户们接触的场所也基本上限于这个巨大的厨房里面。
　　管理公寓的老人总会像是好不容易想起这里一样，每月一次来楼里扫除，除此之外再没有别人会主动拾掇公共区域。这对像我这样每周都得在医院度过大半时间的人来说并不成问题，我想，别的住户大概也过着跟我大同小异的生活吧。
　　我搬进这座奇妙的建筑的起因还要追溯到五年前从医学部毕业的时候。
　　那是个迂回曲折、波澜万丈的故事，因为说来话长在下只能忍痛割爱不说不说了。不论如何，这已经是我住在这里的第五个年头了，虽然经常没时间回家，但既然已经在这里耗费了那么多人生，一两个至交之友也总还是有的。
　　其中之一，就是「桔梗之屋」的主人，画家「男爵」。
　　另一个，就是住在「野菊之屋」的博士生「学士殿」。

[0回]

　　眼前正在倒威士忌的男人就是「男爵」。乍看之下好像有四、五十岁的样子，然而有些时候却会展现一些有如少年般的行为举止，是个年龄成谜的男人。不论何时何地，他总叼着自己中意的石楠木烟斗，闲散地到处晃晃悠悠。
　　而一旦他拿起画笔，不论油画、水彩画、还是水墨画跟铅笔画，所有的一切都能通过他的技艺在画板上栩栩如生地融合在一起。他是绘画的鬼才。
　　可是他不常认真地提笔画画， 心血来潮时就以一个月一幅的频率进行创作。他的画拿去镇上的画廊上卖时，总是不多时就以十多万円的高价成交，每每这种时候他总会洋洋得意地请我们喝高级的威士忌，庆祝的宴会直至天明。然后用余钱过上一段悠然自得的生活，金库见底的时候他又会一鼓作气画上一幅拿去画廊。然后再入手大量现金继续庆祝……
　　男爵就是做着这样的春秋大梦的一个，默默无名的穷画家。
　　「画画得怎么样了，男爵？」
　　「这次的作品是我的最高杰作，不过还藏在这里面呢。」
　　他偷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头。
　　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正是我搬入「御岳莊」的那天。一位架着画板在玄关边上画老梅树素描的绅士缓缓地对着向他打招呼的我行了个礼，然后说：
　　「欢迎你，来到社会的最底层。」
　　在那之后，我很偶尔地看到他叼着烟袋吞云吐雾时的行云流水样，就立刻给他起了「男爵」这个绰号。回想当时我应该是问了他的本名的，不过一直沿用这个绰号五年之久，现在已是完全没可能记得了。不过就算如此，我们之间也没发生过什么尴尬或是不便的事。
　　「学士殿」舒服地靠坐在内侧座椅上，悠然地品着红酒。他一头短发，笑容沉稳，清澈明亮的的双眼9上架着一副银边眼镜。怎么看都是一副谦谦君子好好青年的样子。现在，他正在信浓大学文学部哲学系攻读博士课程，一门心思地研究着尼采。他格古通今读书破万卷，如此博学多才甚至可以用异常来形容。
　　顺带一提，五年以前我遇到学士殿的那天他就已经在为博士课程竭尽心力了。我们相遇的当时，他似乎早已在这个名为「博士课程」的泥潭里挣扎了几度春秋。虽然我不知道他的学籍究竟能保持多久，不过学士殿总是一副不紧不慢不慌不忙的样子，而这个「御岳莊」里呢也没有那种会不识时务刨根问底的蠢人。
　　再说了，搞学问的并不非得有学历，重要的是精神和气节。长久以来世人已经连这种理所当然的事都忘却脑后了。
　　「研究还算顺利吗，学士殿？」
　　「挺顺利的。我打算在春天之前完成一篇论文。」
　　学士殿微笑着回答我。
　　就像这样，不论他读了多少年博士课程，他的人生中好像丝毫不存在一种叫不安的东西。就算前路迷茫，他依旧充满希望、自信爆棚。
　　「看来你这两天都得一个人看家了呢，医生。本庄医院还是老样子吗？」
　　「还是老样子，外来和住院部还是门庭若市。不知道哪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到处放话说地方都市过疏化问题很棘手。要是嫌车站前人气不足想要建个商场吸引人流的话，还不如先建个医院解决下燃眉之急呢。」
　　我将带来的「白马锦」开封，伸手取过桌上扣着的白瓷酒杯。男爵迅速举起四合瓶向我敬酒。
　　「公主小姐似乎又去哪里旅行了啊，医生。昨晚似乎为了旅行的准备忙了很久。」
　　「唔，好像又接了摄影的工作。这次去的应该是蒙布朗。」
　　「蒙布朗？是新出的威士忌吗？」
　　「是栗子味的蛋糕。」
　　「是山的名字才对。标高四千八百米，是欧洲阿尔卑斯山脉的最高峰。」
　　学士殿轻轻插嘴道。
　　他的学识是如此地深不见底，我等凡人真是望尘莫及。
　　「榛名小姐昨天夜里一个人看上去有些寂寞，发生什么事了吗？」
　　学士殿真是嗅觉敏锐。
　　我不由地一吐为快，把将结婚纪念日完完全全抛诸脑后无能的自己原原本本地向他们说了个明白。
　　「原来如此，这还真是差劲。简直就是蠢货的范本。啊，这种说法对蠢货来说太失礼了，蠢货们会不高兴的。」
　　男爵的吐槽完全不留情面。
　　「你也是情非得已的。包含了这种愚蠢的错误，这才是医生的全部啊。」
　　学士殿的感想又在我的伤口上痛快地扎了一刀。
　　再喝一杯，男爵说着举起佳酿，我满怀感激地接过酒杯。
　　「医生，说起来我最近听到一些关于你要搬家的流言蜚语。莫不是你想要弃我们这些社会的残渣而去，独自一人沐浴浮世艳阳吧？」
　　「你这样误会我我会很困扰。在下原本就沐浴在灿烂阳光之中阔步在荣耀大道之上。现在虽委身于这个破败不堪环境恶劣的御岳莊里，但仍有一颗为世外光耀的神明所祝福的心。不过话说回来，那个传言是真的。 」
　　我行医将满五年，最近频繁地收到来自信浓大学医学部附属医院的邀请。说是本庄医院这种地方还是别费神干了，到大学里来吧。
　　「大学医院？」
　　「正是大学医院。」
　　「也就是医局之类的地方？」
　　「正是医局那种地方。」
　　关于医局制度我想还是有必要详细说明一下的。这是医生的世界中独有的体系。
　　通常，经历医学部六年锤炼后毕业的医学生们成为医生的道路大致分为两条。其一是加入大学附属医院的医局；另外一条路则是不进入医局，而直接到某个医院就职。对此，学生的选择按比例来说差不多是四比一，有八成医学生都会考虑归于医局麾下。多亏数年前开始实施的新实习医师制度，在就职最初两年的实习期间中选择到别的医院实践的学生数量终于有所增加，但第三年开始大多数的人还是会回归到医局编制当中。说真的，不进入医局而自行寻找就业医院并且一直坚持工作下去的，也只有那两成像我这样不守规矩不变通的异类分子而已了。
　　「到医局去工作有什么好处吗？像现在一样跟我等蛀虫一起生活，尝遍社会底层的滋味不是也很好吗？」
　　男爵从来都爱说违心话，这会儿对付他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理他。
　　「这关系到医生之间的潜规则。而且那些没进入过医局历练的医生有时反而会受到质疑。」
　　「受到质疑？为什么会受到质疑？在像我这样的贵族阶级看来，医局这种莫名其妙的组织才更应该被质疑呢。」
　　在这种时候，更要忍住不能吐槽 “贵族阶级”这种辞藻，不然的话男爵会更加得瑟。
　　我沉默着干了手里的酒。男爵默默地再为我续上了一杯。
　　「走出大学校门却不进入医局，会引发诸如以前是不是引起过什么问题、是不是个欠缺团队协调性的人之类不必要的猜测。被外人擅自贴上标签，随之而来会有一堆麻烦事。」
　　「但是我听说现在相关人士正在努力减轻医局制度的影响力，难道说实际操作上并没有那么顺利吗？」
　　真不愧是学士殿，着眼点就是不一样。成功地发现了问题所在。
　　「虽然很令人为难，不过医局制度是不可能消失的。大部分中小型医院都靠着医局才能撑到现在。单打独斗的本庄医院虽然被称为是例外中的例外，但即使是这样，有一部分的科室还是仰仗着大学医局才独立出来的。」
　　我再次喝干杯子里的酒，男爵马上又伸手为我倒上。
　　看来大家都喝出了兴致。
　　「每个医院各自独立雇佣医生的风险是非常高的。如果雇佣的医生突然辞职或是生病了，医院里的工作也不得不停滞了不是吗。所以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积攒了大量医生资源的医局这么一个组织就孕育而生了，需要时由此向各个医院派遣医生。也是托了这种制度的福，如果我们发生什么问题，马上就会有新人被调度过来代替掉我们的位置。」
　　五年前，在本庄医院就发生过一桩大问题。
　　妇产科仅此一位的医师突然因为生病而辞职。因为本庄医院不是医局的合作对象，所以医局方面自然不会派遣代班医师过来帮忙。虽说医院马上贴出了招聘启事，但要找一个妇产科的医师也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结果从医生辞职的那天起，妇产科就不得已一直大门紧锁着。医院方面还花了两三个月时间，劳师动众地帮已经入院的患者们办转院手续。


=第一話 Part 5 完=

*《草枕》翻译来自陈德文版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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